书房。
暖炉烤得室内暖烘烘的。
窗边的兰花草叶青青。
书案上、地面上铺了许多张画纸。
多得几乎要盖满整个地面。
虞子方跪坐在一小块空出的地面,面前叠着一张张图稿。
每张图稿上,都是一盏花灯图样。
有蟾宫玉兔,有白虎扑食,有鲤跃龙门,还有飞鹰凌空……
不仅画得栩栩如生,还将每个部位如何拼接的细节一一标明。
这样的图纸,工匠拿到手上便可以依样做出来。
“阿兄,你怎么知道我阿姊喜欢飞禽走兽的花灯?”虞子方已经数不清裴怀瑾画了多少张了。
裴怀瑾说要亲自设计花灯的时候,虞子方还自告奋勇,说要告知他阿姊的喜好。
结果虞子方还没说呢,就见裴怀瑾已经画出了这么多图纸。
“我认识你阿姊的时间,不比你短。”
日光与阴影交织在桌案上。
裴怀瑾的长发以玉冠束起,几缕发丝散落额边,平添几分随性与不羁。
笔尖触及画纸的瞬间,眼神沉静若湖,眼角的疲惫随着墨色晕染而消散。
“阿兄真是巧思妙想,这么短时间内,能画出这般多的图样。”虞子方看着画纸感慨。
裴怀瑾眸光轻转,眼神划过笔尖,声若春溪:
“并非一时之作。”
虞子方面露疑惑,但裴怀瑾没有再解释。
门外坐着的飞白将两人的对话收入耳中,无声地咂咂嘴。
自然不是一时之作。
聪慧如三郎,自小书画出众,设计花灯也并非难事。
裴家上下皆知,三郎自八岁起,年年画花灯图稿,交由长安城里的老字号代为制作。
依着图样做出的花灯灵动出奇,璀璨夺目。
可三郎年年只把花灯挂在屋里,上元节也不拎出去。
郎主和娘子都笑:“三郎莫不是怕人将他的宝贝花灯偷了去,藏得这般紧。”
只有跟在身边的飞白知道,这每一年的花灯,其实都只为一人而画。
裴怀瑾八岁第一次画的花灯是只玉兔。
玉兔浑身负雪,眼睛用红珊瑚掐金丝镶成。
飞白看得眼都直了,眼巴巴地问:“三郎何时提灯出门?”
裴怀瑾看着玉兔肥硕的身子,满意道:“不是我提,是要赠与他人。”
上元节那天,飞白眼见着裴怀瑾脸上难得露出一丝紧张与期待,提着花灯出门。
一只脚才刚跨出门槛呢,在门口站了一会儿,竟然就转身回屋了。
精致的玉兔灯在风中跌跌撞撞,像只被月供仙子抛弃的小兔子。
飞白急得小跑跟回去:“三郎三郎,为何不出门了?”
裴怀瑾回到院子,将玉兔灯随手放在屋内一角,冷冷道:
“太丑了,送不了。”
飞白就更不明白了,摸着玉兔灯劝:
“三郎花了这般多心思想出来的,是全长安顶顶好看的花灯,怎么就丑了?”
见裴怀瑾不为所动,飞白继续道:
“方才门口,奴见季二郎送灯给隔壁虞小娘子,那么丑的灯都送出去了呢。
虞小娘子还看着可欢喜——哎——三郎别推奴哎哎哎……”
飞白话没说完,连人带灯笼一起被赶出了门。
之后的每年,裴怀瑾画的花灯精益求精,令人惊叹,下场却都是一样的——
在万灯齐放的上元节,灰暗地沉寂在小院里。
三年前的上元节,裴怀瑾定制了一盏飞鹰灯。
飞鹰凌空,口中衔珠,神态极其逼真。
裴怀瑾还未去取的时候,店家将这飞鹰花灯悬挂在显眼位置,用以招揽客人。
多少人看中了这飞鹰灯想买,都遗憾地听说灯已有主。
后来长安城的不少店里都出了飞鹰灯的仿制品,大街小巷里,许多人手中都有一盏。
飞白把这一切绘声绘色说给裴怀瑾听:
“……三郎是没看见,多少人稀罕那飞鹰灯呢。”
裴怀瑾眨眼,长长的羽睫似然霜雪,没头没尾地回了一句:
“但她用不上了。”
谁用不上?
飞白眼神空空,一直不明白裴怀瑾口中的人是谁。
直到来了会稽,听见裴怀瑾对虞念秋说的那句“你喜欢的,我都送你。”
飞白才恍然大悟。
如今只要一想到,就为自家三郎心酸得不行。
虞娘子只见季二郎亲手做花灯,心疼季二郎的难。
可自家三郎哪里容易过?
他的心意,虞娘子连知都不知道。
偏偏三郎固执得很,还是一年一年地画。
明知道结果tຊ,也不回头。
这算个什么事啊?
“阿兄为何不亲手做给我阿姊呀?”
断断续续的说话声在屋内又响起。
裴怀瑾的声音清似冷泉:
“百工之人,各有所长,各自做好擅长的部分即可。我的心意已在图纸上。”
虞子方点头,见裴怀瑾笔尖蘸了颜色,调了一抹绛紫色,忙道:
“我阿姊不喜欢紫色的。”
裴怀瑾笔尖微顿,眼前浮现出女童穿着紫裙巧笑倩兮的模样:
“她何时开始不喜的?”
虞子方眉尾垂下去:
“……应当是自我阿娘去了之后,我阿娘生前最喜欢紫色。”
“我阿姊看着面上无事,其实我知道她心里是伤心的。去年阿娘忌日时,我看见阿姊晚上一个人在房里,抱着阿娘以前的紫衣裙哭……”
裴怀瑾默了两息:
“知晓了,多谢子方告知。”
话音落,手中画笔毫不犹豫地浸入紫色,铺满半幅画卷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