翌日下午。
虞子方回来得早,带着书童莲蓬,风风火火地跑进门。
“阿姊,快来快来,不然天黑了。”
“来了,别急。”虞念秋手里提着篮子到了前院。
莲蓬找来了两支竹竿,拿着竹竿就要去敲枝头。
盼儿带着两个小网兜出来,阻止道:
“先等会,还没装网兜呢,不然柿子掉下来该砸烂了。”
盼儿手指灵巧地将网兜系在竹竿顶端,然后递给虞子方和莲蓬一人一根。
虞子方仰头,半大的人,挥着竹竿在挂满果实的梢头敲敲打打。
圆滚滚的果实受惊般,纷纷掉进了网兜里。
挂果的树枝有高有低。
虞念秋没拿竹竿,直接伸手摘低处的柿子,放进手边的篮子里。
很快,篮子里就攒了一个个小灯笼。
裴怀瑾进入前院的时候,一眼就看见这幅深秋摘柿图。
孩童欢闹着挥舞竹竿,笑容潋滟的少女在低矮的树枝间将柿子一个个取下。
柔荑白润光滑,柿子鲜艳鼓胀。
对比在一起,好看得惊心。
“裴夫子来了!”虞子方先看见了来人,手里竹竿没放下,就小跑过去。
裴怀瑾摸摸虞子方的脑袋:“子方相邀,我当然会来。”
随后,他抬起头看向神情诧异的虞念秋:“秋娘。”
虞念秋这才反应过来,虞子方把裴怀瑾请来家里一起摘柿子了。
她看着阿弟脸上开心的笑容,没说什么。
摘柿子而已。
小的时候,她和裴怀瑾也一起摘过果子。
两个人还摔得一身泥呢!
虞念秋眨眨眼睛,半开玩笑:
“子瑕阿兄是馋我家柿子了?”
裴怀瑾看着虞念秋手里刚摘的柿子,伸出修长的手:“确实馋了。”
虞念秋指着地上篮子里的柿子,很豪气:“随便挑,个大包甜。”
“我要吃刚摘下来的。”裴怀瑾不看篮子,只盯着虞念秋手里握着的那个。
“怪挑剔的。”虞念秋小声抱怨了一句,然后大大方方地把手里的柿子递过去。
柿子红里带着暖黄,好似天边欲坠的落日。
虞念秋握着柿子的五个指尖莹润,白里透粉,像五朵将绽的桃花。
她将暖黄的落日放在裴怀瑾摊开的手掌心里。
手指微微触及掌心,又挪开。
不过是一瞬间的触碰,桃花却顷刻间从她指尖一路蔓延进了他心口。
她的指尖那么细软。
麻麻酥酥的痒意在心头晕开一片。
裴怀瑾舌尖抵住下颚,忍住痒意与冲动。
指腹揉搓着柿子锦缎般光滑的表皮,他剥开柿子,凑在嘴边咬了一口。
“裴夫子,我家柿子是不是很甜?”虞子方挺着胸脯问。
裴怀瑾看了眼虞念秋摘柿子的侧影,垂眸,品着嘴里甜软的果肉:
“嗯,很甜。”
“那我和阿姊多摘点送裴夫子。”虞子方挥竹竿更卖力了。
“三郎喜欢吃?奴来多摘些。”飞白从后面凑上来,卷起袖子,三下五下地爬上了树,灵活如猴。
他手快,眨眼功夫就摘了几个,用衣服下摆兜着。
可衣摆又没兜住,滚了两个下来,惹得盼儿忙拿网兜去接。
大家一阵哄笑。
最后,柿子装了好几大篮子。
虞念秋选了沉甸甸一篮子,让飞白拿着:
“这柿子一时吃不完,多放几天也无事。”
“多谢虞娘子。”飞白笑嘻嘻地接过。
大家忙了好一会儿,这会儿肚子都饿了。
虞念秋问裴怀瑾要不要留下来一起用饭。
裴怀瑾看着她额角亮晶晶的薄汗,慢吞吞说:
“我今晚须回去准备些东西,明早要赶去山阴县办事,大概过十日才能回来。”
虞念秋眼里显出意外之色。
今晚要忙,居然还来蹭柿子?
虞念秋也不留他,顺口道:
“那路上小心。”
“等我回来——”裴怀瑾顿了一下,接道,“再把借的书还你。”
虞念秋还是笑笑,很随意:“不急。”
倒是虞子方在轻轻扯了一下裴怀瑾的袖子,期盼地问:
“裴夫子,等你回来,再来我家坐坐可好?兴许我家还有别的藏书你想看。”
裴怀瑾应下,然后带着飞白离开了。
天空中不知何时飘下点点秋雨。
主仆二人的背影似水墨画中的雨后远山。
云雾缭绕,不掩巍峨挺拔之势。
虞子方望着裴怀瑾的背影,脑中莫名冒出个想法:
要是裴夫子一直不走就好了。
可裴夫子怎样才能不走?
虞子方还发着呆,可虞念秋转身就想怎么处理这些柿子了。
前两年没空打理,柿子要么送人,要么烂掉。
今年可以考虑做柿饼。
“盼儿,明日去找房婶问问今年可愿一起做柿饼。”
“是,娘子。”
……
秋雨寒夜。
屋檐上的雨水汇聚成水帘,有节奏地滴答落下。
裴怀瑾半夜睡醒后,就失了睡意。
辗转反侧,脑海里挥之不去的都是虞念秋今日吃柿子的一幕。
他临走前,余光看见她拿着一截晒干的荷叶茎,插进了柿子里,红润的唇咬住荷叶茎的另一端,吸着柿子里的汁水果肉。
漆黑的床帐内,传出一声低笑。
“怎么还是像个孩子?”
低哑的声音里带着化不开的缱绻与宠溺。
思绪飘到许久以前的午后。
那年他八岁,父亲得先皇提拔,风头正盛。
他们一家搬入了新府邸。
母亲热情好客,听说隔壁住着位学识渊博的文官,就请了隔壁家眷过府做客。
虞夫人谈吐文雅,带着一个七岁的女童一起来。
那是他第一次见虞念秋。
仆婢端上酥酪和精致的点心,母亲热情地让虞氏母女尝尝府内厨子的手艺。
虞念秋没拿点心,却伸手从果盘里拿了个柿子,然后将盘子里的荷叶茎插进去,吸着柿子皮里甜腻的汁水。
裴怀瑾一进室内,就看见个憨态可掬的女童。
皮肤白得发光,吹弹可破,像块嫩豆腐。浓密的睫毛垂下,粉嫩的嘴唇咬住荷叶茎的一头,两边脸蛋一鼓一鼓地在吸柿子。
软乎乎的,惹人喜。
裴家没有女孩,母亲总遗憾没生个女儿,要是能给他们兄弟添个妹妹就好了。
裴怀瑾本来对母亲这话是没什么感觉的。
可那一刻,他觉得要是有个像眼前女童这样的妹妹,他应当是喜欢的。
“大郎、二郎、三郎,过来见礼,这是邻舍的虞夫人和虞妹妹。”
母亲把他们兄弟三人都叫过来,让他们见客。
虞夫人也让虞念秋喊人:
“秋娘,和几位小郎君见礼。”
母亲看着很喜欢虞念秋:“年纪差不了几岁,叫我家几个浑小子阿兄便可。”
虞念秋似是有些怕生,脸比柿子还红,走到他们面前,软软糯糯地叫了几句“阿兄”。
接着就退回了虞夫人身边。
两个兄长都笑,觉得这邻家小妹好玩。
裴怀瑾没有笑,板着张小脸,心里却像吃了一口蜜,甜得胸腔发痒。
他还想再听她叫“阿兄”。
可是后来在坊内遇上,虞家小妹都躲他。
别说叫“阿兄”,连说话的机会也没有。
那段时日,他年纪也小,用了些幼稚的法子逗弄她。
逗得她眼泪汪汪,他就去帮她擦眼泪,给她买喜欢的吃食,看她破涕为笑。
也说不上为什么,他在别人面前可以做到行为端庄,不苟言笑。
可每次见到她,他就像变了个人,忍不住地逗她哭,哄她笑。
想看她像只小猫炸毛的样子,听她娇声娇气地叫他“阿兄”。
日子久了,不知不觉就成了习惯。
直到有一日,这种习惯突然从生活中被抽走,他的心仿佛空了一半。
虞家离开长安时,他年方十四。
男女风月之事,他已有所闻。
夜半梦醒,也会有难以启齿的尴尬之事。
而令他心慌的是,邻家妹妹频繁地出现在他梦中,对他撒娇,扑在他怀里,甜甜地喊他“阿兄”。
他心中仿佛有魔,在暗夜里疯狂。
裴怀瑾一度慌得不敢见虞念秋。
他去同窗家中避了一段时日,以为这样就可以抹去那些荒唐的念头。
等到他自以为理清心绪,可以回来坦然面对时,虞家却回越州了。
此后的日子里,看书、练字、品茶、骑马……无论做什么,总觉得少了几分趣。
心头慌得烦躁。
唯有梦中,越发孟浪荒唐。
无数次的荒唐里,他尝过她的每一寸肌肤,沉浸在她的甜蜜温软之中。
他曾以为自己不过是痴迷于肉体。
可当同窗邀他去胡姬酒肆,见那些袒胸露乳的舞女围绕,他只觉得恶心到避之不及,甩袖离去。
三年来,他自己都解释不清他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。
直到再次见到虞念秋,他终于找到了答案。
啪嗒。
屋檐边又是一滴雨水砸下。
寂静床帐内,裴怀瑾的手抚上左胸。
荒芜之处,有一枝绿芽悄然生长。